我的职业是袚魔驱邪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Alejandra Pizarnik,1936-1972)阿根廷诗人
访问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
本文系玛塔·伊莎贝尔·莫伊阿(下称M.I.M)对皮扎尼克(下称A.P.)的采访,收录于1972年在巴塞罗那出版的《词语的欲望》一书中。玛塔·伊莎贝尔·莫伊阿是皮扎尼克生前的最后一位恋人,是摄影师也是译者。
M.I.M:我觉得在你的诗歌中有一些可以视为标志的词语,它们帮助你把自己的诗歌变成独一无二、违背常规的领地——童年的激情,诗歌,爱情,死亡。我想到的这样的词语有“花园”、“森林”、“词语”、“静默”、“流浪”、“风”、“裂口”、“夜晚”。你同意我说的它们也许算标志或记号吗?
A.P.:我认为在我的诗歌中的确有我反复使用的词语,从不停歇、从不休战,毫无怜悯:关于童年,关于恐惧,关于死亡,关于身体之夜晚的词语。或者说,的确,你在问题中指出的那些词语可以是标志和记号。
M.I.M:那我们从最怡人的空间开始吧:花园和森林。
A.P.:最令我着迷的一句话是《爱丽丝漫游奇境》里小爱丽丝说的:“我只是来看看这个花园。”就像爱丽丝,对我而言,花园永远是相约的地方,或者用米尔恰·伊利亚德的话说,永远是“世界的中心”。于是我想到了这个句子:花园在脑海里是绿色的。这个我自己的句子又让我想起巴舍拉的一句话,希望我记得准确:“回忆—梦境的花园,遗失在真实过去的彼岸。”
M.I.M:你诗歌中的“森林”是作为“静默”的同义词出现的。不过我还感觉到其他含义。比如你的“森林”可能是暗指被禁止的,隐藏的。
A.P.:为什么不呢?但是也暗示着童年,身体,夜晚。
M.I.M:你曾经走进过你的花园吗?
A.P.:普鲁斯特在分析欲望的时候说,欲望不是用来分析的,而是用来满足的,就是这样:我不想谈论花园,我想看见它。当然了,我说的这些总是很天真,在这一世生命中我们总是不能做我们想做的事。这又让我多了一个想看见花园的理由,哪怕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如果它不可能。
M.I.M:你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我记忆中你的声音在对我背你的一首诗:“我的职业是袚魔驱邪。”
A.P.:我写作首先是为了不发生我害怕的事情;为了让伤害我的不至发生;为了远离大写的恶(参考卡夫卡)。有人说诗人是伟大的治疗医师。这么说来,诗歌职业意指驱邪、袚魔,还有,修复。写一首诗就是修复最本质的伤口——那道撕开的裂缝。因为我们都有伤口。
M.I.M:在构成这个本质伤口的各种隐喻变体中,我印象深刻的有一个是你早期的一首诗里,你问起“野兽坠入冰冷在我的血液里拖拽”。我想,几乎确信这样的想法,风是伤口的主作俑者之一,有时候在你的作品中以“巨大伤害”的形象出现。
A.P.:我恰恰热爱风,尽管我的想象总是给它暴烈的形态和颜色。我让风化身野兽,我在森林中穿行,我渐渐走远寻找花园。
M.I.M:在夜里吗?
A.P.:关于夜晚我懂得很少,却投身其中。我在一首诗中说过:“我整晚造夜。我整晚地写。一个词一个词我写夜晚。”
M.I.M:在少年时代的一首诗里你也曾经投身静默。
A.P.:静默:唯一的诱惑,至高的应许。但是我感觉到那不竭的耳语不停涌出(我太知道是从流浪语言的源泉涌出)。所以我敢说我不知道静默是否存在。
M.I.M:也许我有幸与你的体验相对,我投身夜晚,夜晚与沉默相合,我看见“那个外国女人”;“沙漠里沉默的女人”;“女旅人”;“我这样的迁徙者”;那个“想走进键盘里好走进音乐里好有个祖国”的女人。这些你另外的声音,说这你流浪的天职,对我来说是你真正的天职,以你的方式说出。
A.P.:我想起特拉克尔的一句话:人类是大地上的异乡人。我相信,在所有人里,诗人是最异数的。我觉得对诗人而言唯一可能的居所是词语。
M.I.M:而你的某种恐惧让这个居所岌岌可危:“没有名字的不存在。”这时候你藏进了语言里。
A.P.:这里有一个模棱两可的地方我想澄清一下:我是在语言内部藏进语言里。当一个东西——哪怕是虚无本身——有名字的时候,会显得不那么有敌意。但是,我又怀疑真正本质的东西是不可言说的。
M.I.M:所以你才寻找那些被一种活跃语言暗示出来的形象吗?
A.P.:我觉得那些记号、词语都有暗示作用。这种感受语言的复杂模式引导我相信语言不能表达现实;我们只能用它谈论显著的东西。因此,尽管我是天然的超现实主义者,还是想写精确到恐怖的诗,想用内心阴影的元素工作。这一点决定了我诗歌的特点。
M.I.M:但是,现在你已经不寻求这种精确了。
A.P.:的确;我想诗歌按照随便它想的样子写成。但是我不想谈论“现在”,因为还没写什么。
M.I.M:你写了那么多了!
A.P.:……
M.I.M:这种“没有名字”又和寻找“某个句子只属于我”的隐忧相关。你的诗集《工作与夜晚》给出了有意义的回答,毕竟诗集里说话的是你的声音。
A.P.:创作那些诗很艰苦,在塑造它们的同时我也塑造了自己,我变了。在我心中有一个诗歌理想,我做到了。我知道我与任何人都不相像(这是致命的)。这本诗集让我得到幸福,因为我在写作中找到了自由。我很自由,我是自己的主人,可以变成任何我想变成的形式。
M.I.M:和对“回来的词语”的恐惧共存的其他恐惧都有什么?
A.P.:是记忆。我闯入了那些走在记忆前面的词语队伍,我觉得自己是永远的、徒劳的旁观者。
M.I.M:我隐约看见镜子,彼岸,被禁止的区域和对那里的遗忘,在你的作品里有一种对“成为两个”的恐惧,超越“二重身”的限制,包括所有曾经的你。
A.P.:你说得对,就是对我所包含的一切我的恐惧。亨利·米肖有一首诗说:“我是;我对曾经的我说话,曾经的我一起对我说话……他的皮肤里没有他。”
M.I.M:曾经在某个特别的时刻展现出来吗?
A.P.:当“我声音的女儿”背叛我的时候。
M.I.M:你在一首诗里说,你最美的爱是对镜子的爱。你在镜子里看见了谁?
A.P.:看见另一个我。(其实我对镜子也有一定的恐惧。)某些场合我们会相聚。几乎都是在我写作的时候。
M.I.M:有天晚上,当“黑马背上的骑士们举着火把剧烈地狂奔绕圈”,你在马戏团重新收复遗失的语言。这种“近似对抗流沙的盔甲里我的心炽热的声音”的东西是什么?
A.P.:是一种尚未被找到、我却多想找到的语言。
M.I.M:也许你在绘画中找到过?
A.P.:我喜欢画画时因为我在绘画中找到了于静默中暗示内心阴影形象的机会。而且,绘画语言缺乏神话热衷也令我着迷。绘画里不存在用词语工作——或者说更确切说,寻找我的词语——的那种紧张力。
M.I.M:你为什么偏爱亨利·卢梭画的《沉睡的吉普赛女人》?
A.P.:它等同于马戏团那些骑士的语言。我想写出类似“吉普赛女人”的东西,因为里面有静默,同时,也暗指深重而光彩的东西。博斯、克利和恩斯特的作品也各有让我动容的地方。
M.I.M:最后,我想问你,是否曾经想过奥克塔维奥·帕斯在《弓与琴》序言中提出的问题:把生活变成诗不是比把生活写成诗更好吗?
A.P.:我用我最近的一首诗回答你吧:“我多想只活在出神的状态里,用我的身体做成诗歌,用我的每一天、每个星期赎回每句话,把我的呼吸融进诗歌,让每个字母每个词语都变成活着这场典礼的献祭。”
汪天艾 译
皮扎尼克散文集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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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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